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个月(第2/6页)

一连几年约瑟夫都替我做同一道烤牛肉。他烤得味道怎样则是另外一回事,这不是问题的关键。关键是,在整整这几年内,约瑟夫若能和我勉强说上几句话就算不错了。很多时候,我试图和他攀谈,但不知为何,他无法延续我们之间的对话,有时只是笑笑,或者回答“是”或“否”就结束了。他是个海克力斯[13],但他的智力只像个七岁小孩。看着他,有种奇怪的感觉。

除了约瑟夫,苏士洛夫也是那些给过我帮助的人之一。我没有要求他做些什么,也没有找过他。不知什么原因,他自己找到了我,和我搭上线,我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也不记得是怎样开始的。他主要是为我洗衣服。牢房后面有个大坑,囚犯们就在大坑周围的木桶里洗自己的衣服。此外,苏士洛夫还找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事情来为我服务。他为我煮茶,到处跑腿为我办不同的事,为我找到各种东西,为我修补外套,每个月帮我擦四次靴子,所有的杂务都做得很勤快,无可挑剔,仿佛上帝知道他是负责任的——事实上,他把自己的命运和我联系起来了,把我的事情都等同于自己的一样。例如,他从来没有说过:“你有这么多的衬衫、你的外套破了”,而是说:“我们有这么多的衬衫、我们的外套破了。”他从来不直视我的眼睛,似乎为我做这些事是他生活的主要目的。他没有任何手艺,从我这里赚取一点钱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。我尽我所能给他,即使很微薄,他始终很高兴。如果他不做我的仆人,他就会无所适从。他选择我,是因为我比其他人更友善,付钱的时候更诚实、公平。他是那种永远不会致富,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改善自己地位的人。他们受雇在寒冷的厅里彻夜为赌徒把风,倾听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声响,一个晚上只拿到五个银戈比,如果哪天晚上监狱里有夜巡,他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。事实上,他们是用自己的背来换取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的。前面我已经形容过他们。这些人有个共同的特征——就是无论在什么地方,他们几乎在所有人面前,始终丧失了自己的个性。在日常事务中,他们发挥的作用不是二等就是三等的。这一切全都出自于他们的天性。苏士洛夫是个很可怜的家伙,相当温顺、驯服,甚至看起来像一直受到压抑,虽然这里没有人会压迫他,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。对我来说,不知什么原因,我总觉得他很可怜。我甚至一看到他就禁不住会有这种怜悯的感觉。究竟是为了什么?遗憾的是我自己也答不上来。我也无法与他交谈,他根本不知道如何说话应对,对他来说,谈话显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。只有在谈话结束时,请他做什么事或者请他去哪里跑一趟,才会使他兴奋起来。他长得不高也不矮,他的人品既不好也不坏,不愚蠢也不聪明,不年轻也不老,脸上有一点雀斑,一头金发。反正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个人。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猜测,我感到他是属于希洛特金那伙人的,他完全被他们控制着,不求任何回报。囚犯们有时取笑他,主要是因为他在来西伯利亚的途中,为了一件红衬衫和一个银卢布与别人交换位置。就是因为这个小小的代价,他出卖了自己,因此被囚犯们取笑。所谓的换位,就是和其他人换了姓名,因此,也等于与他人换了自己的命运。听起来好像是个奇怪的笑话,但这是个事实,我在被送往西伯利亚的途中,这种事情在囚犯之中形成某种秘密的传统,并且存在着某些已知的交换形式。一开始我不相信还会有这种事情发生,可是后来却不得不相信了。

这种交换是如下所叙完成的:例如,有一批囚犯将被押送到西伯利亚。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犯人,有的去服苦役,有的去工厂,有的只是被流放,这些人同行上路。途中,不管他们到了什么地方,比如到了彼尔姆地区,这些流亡者中有些人希望和其他人交换位置。例如,一个叫米哈伊洛夫的人,他犯了谋杀罪或者其他重罪,但不愿意去服多年的苦役。他很狡猾也很有经验,他知道怎么解决。他在同行的人之中寻找那些头脑简单、容易上当、只被判了较轻刑罚的人。那些人也许只是被送往工厂短期工作,或者只是被流放,亦或只是被判了短期的苦役。最后他找到了像苏士洛夫这样的人,一个前农奴,现在被发送流放。他已经走了一千五百多俄里[14]路,当然,他身无分文,因为一直以来苏士洛夫甚至连一个戈比也没有。他已经走得筋疲力尽,非常累了,吃的是官方定量的配粮,吃不好也吃不饱。穿的是囚服,期待为他人服务以换取几个可怜的铜戈比。米哈伊洛夫开始和他攀谈,甚至成了很好的朋友,终于,在某个递押站,米哈伊洛夫把他灌醉了,然后趁机问他想不想“交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