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第五章 第一个月(第3/6页)

“我,米哈伊洛夫,”他这样说道,“被判了所谓的苦刑,但是不用真的去服苦役,而是被送到一个‘特科’单位。虽然也是做苦工,但那是一种特殊的、比较好的待遇。”

在“特科”被取消前,即使在官厅里,甚至在圣彼得堡的官场中,也很少有人知道。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特殊单位,位在西伯利亚的偏远角落,而且关押的人也不多,我在那里的时候还不到七十个人,所以很难探听到它的情况。我以后遇到在西伯利亚服过役的人,他们还是第一次从我这里听到所谓“特科”的存在。在《法令全书》中,关于这个机构只有短短六行字说明:“在监狱中设置一个特别部门,关押那些最重大的罪犯,直至在西伯利亚设置专门的重刑苦役监狱时为止。”甚至囚犯们自己都不知道有“特科”存在。它是永远存在的还是有时效的?法令中没有规定截止日期,只是说直到设置重刑苦役监狱时终止。因此,毫不奇怪,即使“走遍所有的监狱”,不仅苏士洛夫和其他的囚犯不知道,就连米哈伊洛夫自己也不清楚“特科”这个特别单位的概念,米哈伊洛夫只是根据他罪行的严重程度,而且为此他已经跋涉了三四千俄里这一点,才猜到了“特科”这两个字的涵意。因此,它绝对不是一个好地方。而苏士洛夫只是被发配流放,这总是要好得多了吧?“你愿不愿意交换呢?”苏士洛夫喝醉了,头脑简单,对于抚摸着他手的米哈伊洛夫充满感激之情,因此不敢一口拒绝。而且,他在囚犯队伍中也听说过这种交换,这种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也不是前所未闻。因此他同意了。无耻的米哈伊洛夫,利用了头脑异常简单的苏士洛夫,用一件红衬衫和一个银卢布,当即让他在有证人在场的情况下互相改换姓名。第二天苏士洛夫酒醒了,但又被灌了酒。再说拒绝已经是不可能了,苏士洛夫已经把银卢布拿去换酒喝,没多久那件红衬衫也拿去转卖了。

不想交换,那就要还钱。苏士洛夫上哪儿去搞到一个银卢布啊?如果他不还钱,团伙(这里指的是这些囚犯)就会强迫他履行承诺。囚犯们对这种事非常敏感,他必须保持他的承诺。再说,答应的事必须兑现,这伙人就是这样坚持的。否则,那就要对你不客气了。也许干脆把你杀死,或者至少也要恐吓你。

事实上,假如团伙只要一次容忍这种破坏协议的事情,那么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交换姓名这种事情发生了。如果收了钱还可以讨价还价,以后还会有谁再履行约定呢?总之,这已成了大家的共识。因此,大家对这种事情看的是非常严重的。苏士洛夫终于明白这件事无法挽回,于是决定完全承担。这件事向全体被押送者公开,如果有谁想要指责或告发,那么必要时他们就要请他喝酒、把他灌醉。再说,苏士洛夫还是米哈伊洛夫,谁去见魔鬼,对其他人又有什么关连呢?他们酒也喝了,饭食也被喂饱了,他们不沉默又如何?在下一站点名时,当点到米哈伊洛夫时,苏士洛夫就会答应“到!”,而点到苏士洛夫时,米哈伊洛夫就会大喊“我是!”。事情就这样继续发展,谁也不会再提。囚犯在托博尔斯克被分类。于是,米哈伊洛夫被分去流放,而苏士洛夫就会在重兵押送下,分到“特科”里。往后任何的抗议都是无济于事的了,而且,能用什么来当证明呢?这种事情会被久拖不决。再说究竟有什么证据?证人又在哪里呢?结果,苏士洛夫为了一个银卢布和一件红衬衫被送进了“特科”。

囚犯们取笑苏士洛夫,并不是因为他与其他人交换了姓名,(虽然大家会蔑视把轻工作换成重工作的傻瓜),他们笑他,是因为他仅仅得到一件红衬衫和一个银卢布,这太微薄了。这种交换一般需要一大笔金钱才算是公平的交易,有的人甚至拿了几十个卢布。但是苏士洛夫是那样的没个性,那样的不中用,那样的渺小。嘲笑他几乎是毫无效果的,因此似乎也没有必要了。

我和苏士洛夫相处了很久,好几年了。我不能不注意到,他渐渐地变得对我很亲近,我对此也习惯了。可是有一天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——他没有完成我要他办的事,而且还跑来向我要钱。我有点冷酷地对他说:“钱在这里,你没有忘记来要你的钱,但你并没有做我要你做的事。”苏士洛夫沉默不语,赶紧去做我要他做的事,但他突然变得低落。两天过去了,我不相信他是因为我的话才变得这么忧伤。我知道有一名囚犯,安东·瓦西里耶夫,正在迫切地向他讨还一笔为数不多的借款。但他身边没有钱,他也不敢向我开口。第三天,我对他说:“苏士洛夫,你想向我借钱去还给安东·瓦西里耶夫,是吗?喏,你拿去吧。”我坐在自己的铺位上,而苏士洛夫站在我面前。我主动借钱给他还债令他感到十分吃惊,尤其是最近他已好几次向我预支,在他看来,我已给他太多了,使他不敢再奢望我会借钱给他。他看看钱,然后又看看我,突然转身走了出去。这一切让我也非常吃惊。我追了出去,我发现他背对牢房,站在围栏边,双手撑着围栏,头靠在手上。“苏士洛夫,你怎么啦?”我问他。他没有看我。我注意到他在哭,感到非常惊异。“亚历山大·彼得洛维奇,你……认为,”他断断续续地说着,试图把目光移开,“我是……为了钱……侍候你的吗?我……我……”他转过身去,用头撞击着围栏,又呜呜地啜泣起来!……这是我第一次在监狱里看见人哭。我竭力安慰他。虽然从那天起,如果可能的话,他会更加热情地为我做事,看着我的脸色。但是从一些几乎难以察觉的迹象上,我注意到他打从心里永远都不会原谅我。即使同时有人抓住每一个机会嘲笑他,有时甚至狠狠地辱骂他,但是他和那些人却相处得很友好,从来都不会动怒。是啊,要认清一个人有时是非常难的,即使是在多年的交往以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