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 遇(第2/6页)

这窝窝真香啊,他觉得像吃过的最好的点心。他蹲在了地上,后来又坐在了门槛上。

他吃的时候,老人就站在那儿看着。他吃得很慢,剩下的一点水似乎不舍得喝完。他小口喝着。这顿饭他吃得太慢了一点,老人就一直站在旁边。他把碗还给了老人。

老人问:“饱不?”

他咂咂嘴,迟疑着:

“饱……了……”

老人把碗放回屋里,回来时见他还坐在门槛上,就说:“你这孩子还不紧着赶路!”

庄周抹抹眼睛,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。揉了一会儿,眨巴眨巴,还是不对劲儿。老人就在衣襟上擦擦手,过来替他动动眼皮,吹了吹说:

“你这孩儿,怎么整这么脏啊!”

庄周心里热乎乎的,他在那一刻真想抱住老人的手臂。他说:“老妈妈,我赶了老远老远;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啊,出来混事,吃不着东西,也做不上活计,困哩累哩……”

庄周尽可能用当地话说给她听,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听得明白。

老人听了果然拍着膝盖说:“这年头啊,富的富死,穷的穷死,流浪娃儿越来越多了。”

天越来越黑。老人让他歇着,自己去忙手里的事情。那时庄周坐在那儿想:我如果能到屋里歇上一宿该有多好啊,即便不成,我在这门旁的草垛子边上歇一宿也好啊。他端量着,后来对老人说:

“让我到草垛边上睡一夜好吗?”

老太太一听眼窝立刻湿了,说:“你这个大孩子,可怜见的,就屋里来吧!”

2

那时庄周就像得了大赦似的,一蹦而起。他身上沾了很多草屑,头上也有草屑。他就顶着这些草屑走过去。老人给他仔仔细细把草屑摘下,叹息着;好像她刚刚发现他脖子上那个破锡壶似的,问他干什么用?

“俺捡了一把锡壶,想把它卖掉……”

“咳,这才能卖几个钱哪,都破了。”

庄周没有吭声,进了里间屋。小屋比从外面看要宽敞一些。一个大土炕,一些很陈旧的柜子,还有两三个大陶缸。屋子里没有别人,屋顶的草被熏得油黑油黑。墙壁上没有抹白灰,而是用旧报纸随便糊了糊。墙上还贴了一些隔年挂历,挂历上大半是些缺衣少衫的女人。他看着,觉得这些女人尽管有些疯浪和浅薄,但她们露出的肌肤还是楚楚动人。他在心里说一句:“多好的东西呀!”

刚躺下,老人走过来指指墙壁说:“这都是俺那娃儿贴出来的。”

这让他知道她有个儿子。

老人说:“他这会儿就在南山打工。他在那里淘金、开矿,隔些日子回来一次,带回一点钱。他爸死了,就俺娘儿俩过活了。”

老人把炕收拾了一下,说那是她儿子回来睡的。“弄得真脏哩。”她让庄周先歇,然后就动手去做饭了。她烧了一点米汤,蒸了干粮和咸菜。庄周喝完热粥又吃了一点咸菜。

老人把炕烧得暖烘烘的。不知为什么,他总想流泪。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。他在游荡的旅途上多少次投宿农户,也常睡这种热炕;可是今晚面对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却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。这与他时不时涌出的那种被遗弃感混淆一起,让其不能忍受。他背过身去,不想让老人在烛光下发现晶亮的眼角……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泣哭的男人/那还为时过早/如果你说自己是个不会双手颤抖的男人/那还为时过早/如果你说自己是个冷漠的男人/那还为时过早……

他的双手蒙住了脸。他记起了一些歌颂玩世不恭的男人和女人的诗章。它们太多了。是的,不必寻找,到处都是。有的人干什么都无所谓。地球就像一座草屋,说不定明天就会坍塌。可是人心呢?它们又将存放在哪里?破烂不堪的大地也要有个心的居所啊……我们太贫穷了,我们简直一无所有。可是我们的心还是那么执拗,它仍然坚硬得像块顽石哩。

老人摸摸热炕说:“你困了,早点歇息吧。”然后就回自己的西间屋去了。

庄周躺在炕上,这热炕炙得他凉透的身子骨又温暖起来。多么好的夜晚啊。这一夜里我又有福了。这夜色的山谷埋藏了多少奇怪的、让人的一生只可以遇到一次的美妙和神秘。你刚刚感受了冰冷的逃亡,你刚刚还在绝望之路上挣扎,可是一转眼你又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。谁说你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?你看看这个夜晚吧,母亲刚刚离去,刚刚离去……他伸展着身子,后来又幸福地蜷起。他自我娇惯地用双手抱住躯体。他突然想起自己四十多岁了,已经是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了。刚才母亲的声音还响彻耳边,她在说:“你这个孩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