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 遇(第3/6页)

庄周的嘴唇伏在了被子上,像在用力亲吻。他发出了“哦哦”的声音。我啊,我能做点什么?为这样的老人,在这样的山谷,我能做点什么?我寒碜而又贫穷,真像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……

这个夜晚他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羞愧。这神秘的夜晚啊!茫然四顾,全是夜色、夜的声息。他闭上眼睛就能感到那茫茫的、遥无尽头的一片混沌。“曰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,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……”他在心中描绘着大诗人屈原的形象,浮现了一个脸上打皱的奇怪而倔犟的老人。嗯,屈原就是这个样子。他想把这个想象的诗神供在心中。“何为诗神?惟有屈原!”他记得有些城里人用一种半通不通的、稚气可怕的伦理学去贬低诗神。这会儿他不知道该怎样评价那些人;想了想,他认为那些人像“吃屎的娃娃”。他明白一个人坐在家里就可以找到杜甫和李白,找到岳飞和辛弃疾;可是如果不走到田野上,不敢做一个落魄鬼,就不可能找到心中的诗神。一想到屈原就要想到歌,如同一想到黑夜就会想到混沌一样。而一旦想到歌,他就要想到那个居在海边的老宁:这个人还推崇法国诗人瓦雷里呢!一个读不懂法语的人如何迷上了瓦雷里?看来语言的阻障也挡不住天才的万丈光芒。他至今还记得老宁说过的另一句话:“艾略特总没有错……”

庄周在这个夜晚问自己:他怎么就“没有错”呢?

问不出,又想夜色,想母亲。母亲哪,我要为您编织一首最好的歌。我要把关于您的歌携向远方,它将是我的护身符……庄周觉得今夜他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了,就这样发出了香甜的鼾声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不知夜晚染得多么浓黑,反正他后来是被一阵粗暴的敲门声给惊醒了。小小的院门一下又一下被拍打,让人胆战心惊。庄周一下从炕上弹跳起来,紧紧裹着被子。他听见老人在西间屋里划亮了火柴点灯,接着端灯走到了中间。

庄周不知是冻还是害怕,哆嗦着嘴唇小声问:

“老妈妈,怎么回事?”

老人面容安详,尽管屋里没有风,她还是习惯地用手挡住灯苗。她对庄周说:

“不要紧,你躺着吧,这是查夜的民兵。”

庄周更紧张了:“为什么查夜?”

“隔三差五,上村的民兵就要到这儿查夜。因为上面布置下来,说要提防坏人从外面流窜过来……”

庄周明白了。他在心里骂:见鬼!

敲门声一阵响似一阵。

庄周把灯火从老人手里接过,放到了灶台上。他一动不动地瞅着老人。老人后退了一步。他把头伏到了老人肩膀上,他们这样靠在了一块儿。

“你这孩子,大半是犯了事的人吧?”

庄周松开老人,点点头:“老妈妈,不知你信不信,我背了个大冤屈!”

老人一声不吭。她看看他,又看看夜色。犹豫了一小会儿,庄周身上都出汗了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外面开始呼喊了。老人端着油灯,一手扯着他,走到最东面的半间屋里。原来那里有一个大紫穗槐囤子。她把盖子揭开,里面空空的。她让他藏进去,然后又合了盖子,往上边丢了几件破衣服。

老人到他睡过的炕上去了,然后拖拖拉拉往外走、开屋门,喊着:“谁呀?”

她又去开院门了。

3

庄周不知道那些搜索者的目标是否包括自己;如果包括,如果仍在追逐与“西瓜案”有关的逃亡者,那么他们究竟是以那张通缉告示为准还是有了更新的了解?一切他都不甚清楚。如果他那帮流浪朋友被捕并准确地描绘出他的形象,那就很危险了。由此他又想到了乔装改换,觉得只有这样才不失为一个聪明办法。但后来又想,他所能做出的最大改变就是丢掉一个流浪汉的全部外在特征——理发、换衣服;不过这一来又靠近了他那个衣冠楚楚的照片上的形象。

看起来一个落魄的形象和一个道貌岸然的形象都很危险;那么一个“卖锡壶的人”呢?一个到山里打工的人呢?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呢?他不知该将自己划为哪一类才能赢得一种最大的保险系数。

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真正进入了一种逃亡生活。自从城市逃离,投入到荒野的一天,他就在经受一种无形的追逐;而今天,他要躲避的却是更为逼近的危险,是真实的追捕。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好事之徒太多了。大概他们都活得太寂寞,他们总要追逐,总要制造逃亡……这使他想起了某些狩猎者的嗜好。

那个夜晚他藏在囤子里,听着外面一问一答。那些背枪的年轻人白天忙了一天,晚上竟然还有热情挨户搜索。他们询问着,声音里充满了警觉和傲气。老太太平静得就像大地,几句话就把几个嫩毛打发了。他们的脚步踏得地皮咚咚响,可见这些人吃得饱睡得好,浑身都是力气。他们的肉体是健康的,可惜长了一副蠢猪脑子。由此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难以挽救:那么多的猪脑子将会非常容易地把一切都毁掉。他那一刻真想追上去告诉他们:你们怕这怕那,可是你们想过没有?你们最需要警惕的只是自己的脑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