岁月的尽头(第3/7页)

他看到棕熊的目光更为怜悯。他们隔着一道木栅门相对而坐。

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,老熊离去了。但曲迟迟不敢打开木门。待了许久才走出,像上次一样,棕熊了无踪影。他不知这是否是它最后一次光顾,又想:这个老家伙在回访自己的故居,对它来说,已经是看一眼没一眼的事了!他明白,从它的眼神上看,那的确是一个老家伙了。不错,它很老,像我一样,虽然我们都没叼上一只烟斗。由此又想起那个“同道”,那个老教授:那个有趣的斜眼,打不败的老手,这家伙总是要里外叼着一只烟斗,故作深奥。不过他也的确深奥。这家伙从年轻到老迈都有各种各样的古怪传说,有些事情并非该当一个学者所为。有人传言他六十岁那年还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写过热烈的情话。据说那个女学生姓张,古临淄一带人,毛发黄黄,臀部较大,走路扭捏,可是打扮极其质朴,双眼特别迷人。这次当然不会成功。斜眼老家伙因此而焦虑成疾,夜不能寐,最后进了医院。曲一想起他就要写点什么:“你是一个何等古怪的家伙!不过我觉得你正因此而可爱着。”他还记起了一次学术会议,正是那一次,学会要选副会长——当然了,会长我们不敢问鼎,它要留给另一位大而无当的家伙;“副会长”三个名额,我们两位可得较量一番了。“最后,你比我多了三票,那是你吸着烟斗想出来的鬼点子。你做了手脚。我对你那个鼻中沟很深、常常挨你一顿拳脚的老伴说:‘你们那个老家伙暗中做了手脚,信否?’她点点头:‘错不了!’你看你这个老家伙,我到现在依然记得你那些鬼把戏。不过我正因此而喜欢你。”他想了想,又写道:“随着暮年将至,我不由得想起其他一些事情。身居荒野,遥想当年,倍思同仁。我想只有你堪负重任。你的生命力何等强盛。我才不信你会那么容易就闭上两眼。你是个沉得住气的人,临死还会好好吸上两锅烟。所以我想跟你托付个事情(不过也有些担心):我想在百年之后将云嘉和孩子托付于你。我知道时间不久了,说不定我会早早撒手归西。不过说句心里话,你这个斜眼,我对你仍不放心……”

……

春天终于要来了,冰雪开始消融。只有崖坡仍然是冰封雪寒。又到了百鸟齐鸣的时候了,野物满山奔腾。一朵朵白云像肥羊一样藏到大山背后,好季节快来了。满山野物经过长长的冬眠,一朝苏醒。曲入乡随俗,好像也经历了长长的冬眠。是的,风搅着雪粉,一连十多天围困他的居所,他那时差不多一整月里都靠门前的积雪熬粥烧水。

“我一定要熬过这个冬天。”那时他告诉自己。

他认为他采集的野果最有滋养。而且为了这个冬天,他备了好多木炭和烧柴,甚至晒了很多干肉。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样节省食盐。他已经好久没有往菜汤里放盐了。他总习惯于空口抿一点盐粒,享受那种奇妙的滋味。这个冬天他有几次病倒,病好之后,身体衰弱得要扶着洞壁才能站起。这期间他的眼睛又犯了几次毛病,好几次眼前又被一片白雾蒙住。病得最重的那一次躺了十几天;有好几次已经完全绝望了,浑身发抖,呼吸急促。一天半夜,他甚至真的在等待呼吸慢慢平息下来、细弱下来、最后一点点消失……他的手按在脉搏上,后来这脉搏快要感觉不到了。一个念头涌出来:我终于挨不到那个春天了!

可是第二天早晨,他睁开眼睛,看到角落里的一堆野果核,竟然又有了咀嚼它的欲望。他忍着吃了一枚野榛子,又吃了一个核桃。缸子里有一点水,他喝下去。当他放杯子的时候,好像听到了什么。后来他才发现:门外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好几条狼。这一回他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模样。他觉得它们都很腼腆,但腼腆中又透着一种焦躁,“它们只是脾气不好而已,”他说,“不过,我这一次还能活过来。”

第二天他爬着,爬到一个角落,终于想法把熄灭的炉火又点起来了。劈劈啪啪,火烧起来,他心中的希望也升腾起来了。

他成功地熬了一碗热汤,喝着汤,对木栅门外那几条性急的、羞涩的生物投去了蔑视的一瞥。“你们比起那头老熊来,简直一钱不值!”他送去这样一句。领头的那条狼抿了抿嘴角,黑色的嘴巴油滋滋的。不知怎么,他觉得它是一只母狼。他发现四周所有的狼都有点讨好它,它也比其他几只沉着多了,一双蓝眼睛显得那么平静。它看着曲,曲朝它点点头。它似乎在微笑,于是曲笑出了声音。他扶着石壁站起,用脚把那支矛枪挑起来。他从没有挡严的草毡向外看着,后来干脆把草毡揪下。没有风,那些家伙无聊而惆怅,在洞子前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。曲把矛枪探出一截,不过想警告它们一下。谁知它们看到这支伸出来的长长木杆,竟然歪头打量起来,有的甚至把嘴巴凑上去闻。就是那只母狼,竟然像玩跳竿游戏似的,腾一下从上面翻跃过去。接着其他的狼也像它一样翻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