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 声(第2/5页)

一大早就泛起的一连串询问让我头脑发涨。我无法回答。

我走出来,看着院角那棵小树、地上的甲虫。到处绿蓬蓬的。蒲公英、荠菜、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长苗。篱打碗花在开放:贫穷的花,美丽的花。与它在一起的是肾叶打碗花和裂叶牵牛。沉默的花,不需理睬的花。靠近院墙的野芝麻长得很高,约有一米,已经开始发育小小的坚果了。两三只麻雀飞进又飞走。

仍然坐不下来。我在这小小空间里到处端量。多大的一个炕!看来庵主从来都把睡觉看成了头等大事——当然,他并没有错。屋角有个蒙尘的破柜子,里面有些很破的杂志,一些陈旧或簇新的书。可见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频频出入这个草庵。杂志很多,服装杂志、健美杂志。有一本上面赫然印着:《性倒错》。一本《悲剧通论》,一本《艺术的真正奥秘》。这些笨重的书名就足以把人吓退。有几本令人产生兴趣的艺术摄影画册,斯特兰德的《椅子抽象》,斯坦纳的《打蛋器和平底锅》。两个美国人。美国人活得很腻。画册里还有好几张达迪科的《人体》。裸露的乳房压倒了一切。他不是美国人,他是捷克人。东方集团的怪种。另一幅是保罗·奥特布里奇的《长统袜与花》,印得很大,如果流传民间,势必会糟蹋很多穷人的孩子……晾晒叠起的长统袜/刚刚折下的鲜花/清晨之露宛如泪滴和/所有故事挤压成的标本/龙舌兰与石竹花/岩石与岩屑……

有人咚咚敲门。我脸上沾着尘土去开门。原来是庵主——真正的主人回来了。

我拍拍手,笑着。脸色蜡黄、满脸惊喜的庵主搓着手,一跨进门就高兴得跳了一下。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像女人。他笑了,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齿。他向身后招呼一声,说:

“哎呀你这个家伙,你这个……朋友们都急,黄科长到处找你哎!”

“我不是说要出发一趟吗?”

“可也不能走这么久啊。你怎么了?哎呀晒黑了,也瘦了,有点……苍老!”

我说:“很憔悴的。”

“憔悴!”

这时我才注意到,静思庵主携来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朋友。他们又是各门各类的艺术家?这一回来了三个。

“黄科长让我回来看看,他说再不回来就要差人去找了。工作不能耽搁太久,幸亏……”

我在心里咕哝一句:“他的狗协会该让盐腌起来。”

但我脸上一直带着笑。我这个人今天一大早有点“外圆内方”的味道。我因此而讨厌自己。静思庵主把我扶到一个角落说:“知道吗?小冷急着你回来,还有滨,也在到处打听你。好像是那幅画的事有了一点眉目……”

“什么画?什么眉目?”

“你都忘了?伙计!”

我拍拍脑袋。我好不容易才记起来。我说:“那幅画还在聂老那里!”

“就是呀,滨找你就为了这个事儿,我们今天一块儿回去还是怎么?”

我想了想:“算了吧,我得在这儿歇一下,到时候我自己会回的,你先别告诉他们。”

庵主点点头,背着手走开。他和朋友开始欣赏四壁的字画,指指点点。这个说:“用墨很好,你看,这一笔多绝!”另一个说:“墨吃进去了……”

庵主和他的朋友们专心指点着,好长时间没有顾得理我。中午时分他们兴致很高,主动到厨房里去忙……

好不容易才把一伙人挨走,留下了整个下午的清静。当我一个人时,立刻就能感到身上到处都在疼痛。我不知该不该马上回城里做一次检查。内脏好像受损,腰部闷沉——那是肌肉拉伤、是骨节问题,还是肾脏的毛病?还有两肋的触疼。我眼前又闪过那个挥舞不停的锈铁链……那个仍在饲喂自己牙牙学语的小孩的小怀,加友母子,大山里的坟头,罗镇的故事。我苦苦追踪那个像影子一样闪跳不停的飞脚,可惜他最终还是一道影子……

我这时想:如果把黄科长当成飞脚也未尝不可——每个人的经历中都充斥着背叛,我何必舍近求远去寻找我们家族的敌人?

半下午时分门又响了。开门一看,我一下给定在了那儿。来的不是别人,竟然是滨!

有好长时间我的脑子都不能转动,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她,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到这里来。

我机械地应答,招呼,礼让,心里却在徘徊着一个个兴奋的问号。后来我突然明白了:肯定是静思庵主告诉她我回来了。

这位无比漂亮的小妇人,一个人穿着米黄色风衣,戴着一对毛绒绒的白手套,乘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西郊来,像赶一个幽会似的,让人困惑而又惊喜……

当然她是为那幅画的事情——我刚刚听到门响那会儿是多么厌烦,可是当我看到滨时,心情立刻为之一变。人说来说去还是一种非常不能适应陌生者的动物,特别当对方是一个美丽的异性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