尾 声(第4/5页)

小冷抹着眼睛:“我真倒霉啊,我们家真倒霉啊!”

我安慰她:尽管这是一张假画,但无论如何还是一张挺好的画。我把画递给她,小冷却怎么也不拿了。她看着那张画,像看一条毒蛇,眼光尖利,连连后退。

小冷走了。我把那幅画挂在了静思庵的墙壁上。

4

她的来而复去好像提醒了我:我还是那个营养协会的人呢!我的顶头上司叫黄科长,我被指派到这个静思庵是为了改写和扩充他的那本“自传”!

我搓搓手,把案几收拾干净。一切该有个交代,有个着落了——什么结局不知道,但我知道该有个着落了。

我把订得整整齐齐、用牛皮纸做了封面的三大册拿出:《我的放牧生涯》、《学医大事记》和《游击考》。这些文字隔了一段时间没看,今天看来竟然又一次大放异彩。多么有趣啊,这使我陡然理解了一些静思庵主和小冷,明白他们为何一口一个“黄老”叫着。原来这种崇拜是自然而然的。瞧这字里行间处处闪露着一种邪恶的活力,真不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写下的。看着这些文字,脑海里一再浮现的是他的形象:不太高的个子,稀疏的头发,翘翘的门牙,红扑扑的脸膛,活络的双目——如此生动可爱。他竟然可以把荒郊野外的放牧写得妙趣横生,起伏跌宕;他不厌其烦地考察乳猪与种猪,考察猪身上那几道竖纹与性格的奇怪对应关系;还有,他追逐奔逃的猪猡与后来参加革命的关系;他早年练就的技能与游击战争中的应用情况……他真的生了一副奇怪的脑瓜。而在《学医大事记》和《游击考》中,这些优长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我渐渐觉得这是一个“异人”。

既然如此,我余下来的工作只能是听命于他,老老实实做一个“知识苦力”,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机械而勤奋地工作。我要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,应答自如按部就班。

我翻动它们,不断被精妙绝伦的思路给震惊。真是叹为观止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把它们一下推到了地上。

随着噼啪几声,地上拍打出一股尘土。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

认真拾掇背囊,里面全是从那个平原和山区带回的各种东西。时间不早了,该回家了……我把背囊里的东西再三整理,一件件放好。

让我暂且回到自己的小窝,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吧。

在营养协会、还有那烂成一坨的猪狗不如的生活,大概也将从此结束了。只有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:庄周在许多年前已经解决的问题,在我这儿才刚刚开始呢。还好,人人都必会有一个开始,或迟或早。道理也就这么简单:人活着就要不停地撞墙,或者把墙撞倒,或者把自己撞碎。

我到大炕上取出早就整理好的背囊,将背带穿在胳膊上——这立刻就变成一个身负背囊的男人了。

我往外走去,头也不回。

我一直往前,穿过生满了荠菜花的院子,打开院门……

5

进门时刚刚接近中午。家里正冒出了熟悉的气味,小厨房涌出一股淡淡的烟气。我敲门,叫了一声。我马上听出自己的嗓子低哑。可是小宁最先听到了,呀一声跑出来。他抱住了我的腿。

我抚着他圆圆的额头。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。我把他抱起来。“爸爸!爸爸!”他大声呼喊,梅子当啷一声扔掉手里的炊具,从厨房奔出来。

她扎了围裙,她瘦了。

“你可回来了!”

梅子撩起围裙去擦眼睛,再不说话。

“好多人到我们家来了。阳子领着你那些老朋友……”

梅子把我的背囊取下来,“多沉哪,”她咕哝着,“黄科长他们也来问,我告诉他,只要回来就会到单位报到的……”

我苦笑:“梅子,我不会去了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真的。”

厨房里有一股焦煳味,她赶紧跑走了。

小宁问:“爸爸为什么不去了?”

“爸爸失业了。”

“失业了。”他重复着,声音很低,小小眉头皱起来。

我一直牵着孩子的手。“爸爸,妈妈说你又到山里、到海边上去‘窜’了。”

“因为爸爸要急着找一个朋友。”

“找到了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他是谁?”

“一个撞墙的人。”

“撞墙?”

“撞得头破血流……”

梅子重新进屋,站在我们身边。她穿了一双漂亮的红拖鞋。我又记起了我们俩刚刚相处的日子,她穿一双红拖鞋在屋里一挪一挪走动的样子。那时她真像个孩子,常常依偎着不愿离开。时间啊,仿佛只一转眼两人都四十多岁了。真想骂一句粗话。这会儿小宁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的身上。我把他俩紧紧搂住。我搂住了一个家庭。